团圆

＂你来了，弟妹。＂大嫂王桂珍手拿一把青菜迎我进屋，二嫂李淑贤正在和面，抬头朝我笑笑，＂快坐，我们正等着你呢。＂

我有些拘谨地站在门口，不知该如何回应这份热情。

我叫周玉兰，去年夏天嫁给了周家老三周建国。今年是我第一次回周家过年，心里七上八下的。

那是年的小年夜，寒风凛冽。我穿着结婚时做的那件藏青色棉袄，搭了拖拉机又走了半里路，才到了周家老宅。

婆婆在我出嫁前两年就因病去世了，公公住在大哥家，三兄弟分居各处。结婚前，听街坊邻居说，家有三兄弟准有矛盾，尤其是分家时最容易闹得不可开交。我便一直担心自己嫁进一个复杂的家庭。

＂快进来吧，外头冷。＂二嫂又招呼道，声音里带着南方人特有的温软。

这次回来过年，令我意外的是两位嫂子竟然主动邀请我提前回来，说是＂女人们先聚聚＂。这在我们这个年代并不多见，媳妇们往往是跟着丈夫回家，很少有单独相处的机会。

我换了鞋子，小心翼翼地走进屋里。老宅的地板踩上去发出轻微的＂吱呀＂声，像是在向我这个新来的媳妇打招呼。

坐在周家老宅的北屋里，我的手不自觉地搓着围裙。炕桌上摆着一盆洗好的白菜和一碗切好的猪肉馅，看来是要包饺子。

＂大嫂、二嫂，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吗？＂我问道，声音比平时还要小。

＂你先暖暖手，一会儿帮着包饺子。＂大嫂把一杯热茶推到我面前。

大嫂比我大十岁，八十年代初从纺织厂嫁给周家老大。她身材不高但很结实，一双手粗糙却灵活，听说她是厂里的先进工作者，车间里没人比得上她的织布速度。

二嫂小我五岁，是县医院的护士，在那个年代，能进医院工作已经是很体面的事了。她说话温柔，做事却很利落，手上的动作一刻不停，面团在她手下变得光滑有弹性。

我呢，在镇上的供销社做营业员，去年经人介绍认识了在机械厂当钳工的周建国。说起那次相亲，我至今记忆犹新。那是在他表哥家，我穿着借来的确良衬衫，紧张得手心冒汗；他则穿着厂里发的蓝制服，头发梳得一丝不苟，一看就是个踏实人。

＂玉兰，给你看样东西。＂大嫂突然说道，她从柜子深处取出一个蓝布包，小心地打开，是一套茶具，釉色如玉，精致得很。

＂这是老周家的传家宝，祖上留下的。每年过年，兄弟三人回来，我们就用这套茶具沏茶。＂大嫂语气平和，眼中却含着一种我读不懂的情感。

我轻轻摸了摸茶杯，不敢用力，生怕碰坏了。在我们那会儿，能有这么一套像样的茶具已经算是不错的家底了。

＂这茶具啊，看着精贵，其实也不值什么钱。＂二嫂在一旁解释道，＂关键是它承载了周家几十年的团圆时刻。＂

我似懂非懂地点点头。

外面传来广播声，是村里的高音喇叭在放送《新闻联播》。那熟悉的声音让屋内的气氛不再那么紧张。

大嫂忙着揉面，二嫂则开始准备馅料。我也主动帮忙切葱姜，总算找到了些事做。

屋子里弥漫着面粉和猪肉的香气，炉火上的水壶发出＂咕噜咕噜＂的声音，一切都透着一股子温馨。

＂大嫂，我听说你是全厂的＇打线能手＇？＂我试着找个话题。

大嫂笑了笑：＂哪有那么厉害，就是干得时间长了，熟能生巧。＂她停下手中的活计，看着我，＂你在供销社做得怎么样？＂

＂还行，就是有时候计算不好，晚上要对账到很晚。＂我如实回答。

＂细心点就好。＂大嫂点点头，＂咱们女人啊，在外面工作，在家里持家，都得细心。＂

二嫂在一旁接话：＂记得我刚进门那年，也像你一样忐忑。那会儿连续几天没睡好觉，病房里的活干得手忙脚乱。那时候，大嫂就告诉我，周家有个规矩——家和万事兴。＂

二嫂切着葱花，＂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，但咱周家的经，还算好念。＂

我不解地问：＂那三兄弟从没有过矛盾吗？我听我娘说，兄弟之间光分家就能闹翻天，更别说平常的摩擦了。＂

两位嫂子相视一笑。房间里的灯是那种老式的白炽灯，昏黄的光线照在她们脸上，勾勒出岁月留下的痕迹。

大嫂擀饺子皮的动作没停：＂哪有不磕绊的？关键在于我们做媳妇的。＂

＂此话怎讲？＂我更加好奇了。

＂就说你家建国吧，性子急，好强，遇到事情总想一口气解决。＂大嫂把擀好的面皮整齐地摞在一起，＂大哥建民则是个慢性子，做事稳当，但有时候太固执；二哥建军心直口快，想到什么说什么，有时候话说得不中听。＂

＂这不就是矛盾的根源吗？＂我问。

二嫂摇摇头：＂矛盾是肯定有的，但不能让它发酵。就像我们医院的伤口，小的时候及时处理就好了，拖久了就容易化脓。＂

我若有所思地点点头。

＂你知道吗，我和你二嫂这些年有个不成文的约定。＂大嫂放下擀面杖，指了指墙上那张全家福，＂看到没？这是公公还在世时照的。他老人家告诉我们，媳妇不是来拆散兄弟的，而是要把这个家穿得更紧。＂

照片上，周家三兄弟站在一起，身后是面带慈祥的公公和婆婆。那时候的他们还很年轻，眼中充满对未来的期待。

＂我们的约定是什么呢？＂二嫂接过话头，＂首先，从不在丈夫面前说他兄弟的不是；其次，逢年过节一定要聚在一起，哪怕只是吃顿便饭；最后，有什么事情，我们女人先通个气，再让他们兄弟商量。＂

大嫂边包饺子边说：＂记得那年老二结婚，家里置办的东西比老大少了些，我就提前跟你二嫂说清楚了，免得心里不痛快。后来老三结婚，我和你二嫂也是一起张罗，确保没有差别。＂

＂原来如此。＂我恍然大悟。

这时，院子里传来脚步声，是公公回来了。他七十多岁，背有些驼，但精神矍铄。

＂来了儿媳妇啊！＂公公见到我，笑得合不拢嘴，＂建国没跟你一起回来？＂

＂他说厂里有急活，晚点回来。＂我赶紧起身给公公倒水。

公公摆摆手：＂不用忙活，我就是回来拿副老花镜。＂他看了看桌上的饺子，＂中午就吃饺子啊？真好，好兆头。＂

公公走后，大嫂继续和我聊天：＂老人家最看重的就是儿孙满堂，和和美美。我们做儿媳妇的，就是要尽量满足这个愿望。＂

二嫂笑着说：＂有时候我和大嫂也有不同意见，但从不当着老人和丈夫的面争执。回头我们自己商量，决定了再统一口径。＂

那天下午，在飘着面粉香气的厨房里，她们教我如何在丈夫面前提起他的兄长，如何在家庭聚会上缓和气氛，甚至如何在节日里准备礼物。这不是算计，而是一种智慧，一种对家庭的责任。

＂老三的性格我最了解，＂大嫂说，＂他从小就争强好胜，什么事都想比哥哥们强。这没错，年轻人有上进心好啊，但家庭不是竞技场。＂

二嫂接话：＂对，家是港湾，不是战场。我们和丈夫聊天时，总会不经意地提起他兄弟的优点，慢慢地，他们之间的攀比就变成了互相学习。＂

我想起结婚后的一个细节：建国总会在饭桌上提起大哥如何待人有方，二哥如何技术精湛。原来这背后有两位嫂子的功劳。

＂来，试试这个馅。＂二嫂递给我一小勺肉馅，＂咸淡怎么样？＂

我尝了尝：＂很好吃，就是盐可以再少一点。＂

＂你说得对，建国不是不太能吃咸嘛。＂二嫂立刻往馅里加了点水调和。

我惊讶于她对建国口味的了解。

＂别奇怪，＂大嫂看出我的想法，＂我们是一家人，互相了解很正常。你对建国的了解肯定比我们深，但有些事情，还是我们这些过来人懂得多一些。＂

午饭时，我们三个女人一起包的饺子端上了桌。公公赞不绝口：＂这馅调得好，不咸不淡，正合我的口味。＂

大嫂笑道：＂这是玉兰的功劳，她提醒我们少放盐。＂

我愣了一下，随即明白了大嫂的用意——让我在公公面前有面子。

＂哪里哪里，都是大嫂和二嫂教得好。＂我连忙说道。

那顿饭吃得格外温馨。我发现，在周家，女人们之间没有勾心斗角，有的只是相互扶持。她们用自己的方式维系着这个家，让亲情如同那锅热气腾腾的饺子，温暖每个人的心。

下午，二嫂要回医院值班。临走前，她拉着我的手说：＂有什么不懂的，就问大嫂。建国这人吧，表面硬气，其实心里比谁都柔软。你要是哄不好他，回头告诉我，我让二哥去说他。＂

看着二嫂离去的背影，我突然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安心。原来家庭关系不一定像我想象的那么复杂，至少在周家，我感受到的是真诚和温暖。

＂来，帮我择豆角。＂大嫂递给我一筐新鲜的豆角，＂晚上他们下班回来，我们炒个豆角肉丝，再炖个白菜豆腐汤。＂

一边择菜，一边听大嫂讲周家的故事。公公年轻时是生产队的会计，为人正直，从不贪小便宜；婆婆则是村里有名的能干人，一手绣活在县里都有名气。

＂老人家生了三个儿子，没有闺女，这是他们唯一的遗憾。＂大嫂叹了口气，＂所以呀，他们把我们这些儿媳妇当女儿看。婆婆在世时，对我和你二嫂百般疼爱，从不厌烦地教我们家里的事。＂

我听着，心里涌起一股暖流。我的婆婆已经去世，但通过大嫂的讲述，我仿佛看到了一位慈祥的老人。

＂对了，你跟建国准备什么时候要孩子？＂大嫂突然问道。

我脸一红：＂还没考虑好，想再等等。＂

＂不着急，＂大嫂宽慰道，＂年轻人嘛，先过好二人世界。不过早点要个孩子也好，老人家喜欢热闹。＂

我点点头，暗自记下这个建议。

傍晚，天色渐暗，院子里的雪在夕阳下泛着金光。我和大嫂忙完厨房的活计，正坐在炕上歇息，忽然听到院门被推开的声音。

＂准是他们下班回来了。＂大嫂起身去厨房添柴火。

果然，三兄弟一起回来了。建民和建军先进门，我的建国最后进来，手里还提着两袋东西。

＂买了些年货，＂他放下东西，走到我身边，＂路上还顺便接上了两个哥哥。＂

三兄弟脱下厚重的棉袄，各自坐下。大哥建民点上一支烟，和公公聊起了生产队的事；二哥建军则检查着炉子上的炖菜，不时加点调料；我的建国坐在我旁边，小声问我今天过得怎么样。

我惊讶地发现，他们围坐在一起，谈论工作、时事，那份自然与亲密，哪有半点矛盾的痕迹？建国甚至主动给大哥倒了杯水，又帮二哥找出了一本医学杂志。

二嫂下班后也回来了，厨房里顿时热闹起来。我帮着端菜上桌，看着一家人其乐融融的样子，心里满是温暖。

饺子上桌时，大哥率先夹了一个放在我碗里：＂欢迎小弟妹回家。＂

二哥也笑着说：＂是啊，终于等到老三成家了，我们家又添了一个大功臣。＂

公公举起酒杯：＂来，为我们周家团圆干一杯！＂

我忽然明白，周家没有我想象中的明争暗斗，有的只是平凡人家相互扶持的温情。嫂子们不是在争夺什么，而是在共同守护一个家。

当晚，回到属于我们的小屋，建国悄悄对我说：＂我媳妇今天表现得不错。＂

我笑而不语，心里却有了一个决定：我要像两位嫂子那样，成为周家的一份子，为这个家的和睦贡献自己的力量。

第二天一早，我就起床帮大嫂做早饭。蒸好的白馒头，热气腾腾的豆浆，还有咸菜煎蛋，一桌子简单却温馨的早餐。

＂玉兰，你手艺不错啊！＂公公尝了一口我做的煎蛋，赞不绝口。

建国在一旁得意地笑：＂那是，我媳妇可是供销社食堂的常客，学了不少手艺呢！＂

我知道他在夸我，心里甜滋滋的。

过年的日子就这样一天天临近。我跟着两位嫂子学着贴春联、蒸年糕、扫房子、准备年货。每一项活动都充满了仪式感，让我这个新媳妇感受到了浓浓的年味。

最让我感动的是，大嫂和二嫂特意带我去镇上，给我置办了几件新衣服。

＂过年穿新衣，图个喜气。＂大嫂说。

＂再买副手套吧，你的手都冻红了。＂二嫂心疼地说。

就这样，在两位嫂子的关心下，我度过了第一个在周家的春节。年三十的饺子，初一的拜年，初二的回门，每一天都让我感受到家的温暖。

此后的日子里，我渐渐融入了周家的生活节奏。每月的工资，我会留一部分给婆家买些小礼物；家里有什么大事小情，我都会先和两位嫂子商量；遇到和建国的矛盾，我也学会了用智慧而非争吵来解决。

我发现，婚姻从来不是一场争斗，而是两个家庭的融合。那个小年夜，我不仅收获了两位嫂子的智慧，更懂得了家人之间那份不言而喻的深情。

后来，我和建国有了孩子，两位嫂子轮流来帮我坐月子。大嫂教我如何照顾婴儿，二嫂则用她的医学知识指导我科学育儿。公公每天都要抱抱曾孙，脸上的皱纹里盛满了幸福。

再后来，社会变化越来越快，我们从八十年代步入了九十年代，再到新世纪。大哥的纺织厂改制，二哥的医院扩建，我丈夫的机械厂也从国企变成了私企。每一次变动都考验着我们，但周家的亲情却从未改变。

年年岁岁，饺子的香味依旧。周家的灯火，也会一直亮着。如今，我已经是周家的老大嫂了，看着新进门的侄媳妇们，我也会像当年的大嫂和二嫂那样，把周家的传统和智慧传递下去。

因为我明白，家和万事兴，这不是一句空洞的口号，而是需要每一个家庭成员共同维护的幸福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