这篇文很难下笔，因为任何作家笔下的母亲都是温暖的、坚韧的、伟大的。生活中母爱无处不在，形式入微，有呀呀学语的孩童放学后扑入母亲怀抱的热烈奔放。有第一次离家后一个人在深夜偷偷抹泪想念母亲的真情流露，有时隔二十多年在异国他乡突然吃到母亲包的水饺时的热泪盈眶。这就是母爱，世界上最原始、最长久、发自肺腑的爱。

不敢妄言谁笔下的母亲最动情，这本身就是亵渎。但即使这样，在读完史铁生后，仍然要写一写他笔下的母亲。

从来没有一个作家，从自己孱弱的内心世界出发，如此细腻冷静的写自己的母亲，从来没有。

当史铁生跟着父亲、大伯、叔叔回到老家涿州，沿着家乡的拒马河，看到母亲未出嫁时的老屋，看到门前那两棵老槐树时，他写到了母亲年少时在树下读书的样子。看到母亲住的那个老屋，写到了母亲出嫁当天时的情形。十九岁的母亲，盖着红盖头，走出这座小屋，沿着拒马河，走出自己的家乡，嫁到了他们家。在唢呐声中，沿着时间，沿着阳光和季节，一路风尘雨雪，直到今天才听到了它的哀惋和苍凉。那时的母亲，怎么知道前路的不堪和迷茫。岁月在每个人面前，就像眼前的那拒马河，悲喜不惊，翻动着浪花，平稳浩荡奔向前方。

作家不敢写，可能是细腻的文笔撑不起母爱的厚重，也可能作家内心，从未静静的思考过，如史铁生在地坛那般，在十几年的静坐里用生命去感触生命，用时间去顿悟人生。大多人的笔下母亲是伟大的，却从未考虑过母亲曾经也是一个小姑娘。

史铁生的母亲，是将门之后的女儿，外公曾是本地有名的抗日将领，资助办学的教育家，在那个年代，是声名显赫，名震一方的人物。年轻的母亲是快乐的，在慢悠悠成长的时光里，扎着马尾辫，在门口的老槐树下读书。成家后的母亲是善良的，时常带着我去看望“二姥姥”，（其实是外公的小妾）。带着他，去一个破旧的农家庭院的南屋，看望这几乎与这个家庭无关的二姥姥。而史铁生生病后的母亲是悲苦的，在近乎绝望中寻找希望，在没有出路中探求出路。在外面，要看别人的脸色，笑脸相迎，苦苦相求。在家里，怕易怒的我做出格的事，轻声慢语，小心翼翼。而就是在这境地下，史铁生的母亲还得了很严重的病！夜里痛的辗转反侧，难以入眠。醒来还要对他说：咱娘俩在一块儿，好好儿活，好好儿活。

世间最大的无情莫过于此，不敢想史铁生的母亲那段日子如何熬的。即使现在读，心仍会滴血，泪直透纸背。而作为儿子的史铁生，却在异常冷静中，用质朴的文字，轻轻描述着母亲的日常，这可能是人世间最大的痛苦，这份痛苦已经近乎麻木。如数九严寒里的冻伤，已经不觉得冷了。

关于母亲的文，一篇是《秋天的怀念》，一篇是《合欢树》，还有《我与地坛》中，那关于母亲偷偷来地坛中寻我的章节。《秋天的怀念》中母亲看我发脾气，摔打东西，便一声不响地，小心地退出去，等一切平息下来再默默地打扫干净。一次一次谨慎地说：北海的花开了，我推着你去看看吧。《合欢树》中的那棵树，是母亲带着我四处寻找生路，寻找希望中，在路边发现的，母亲喜欢花，这是现实中母亲能实现的、唯一的爱好，也是母亲潜意识里的希望。合欢树发芽了，开花了，母亲心里便有不一样的景象，便载在院子里。后来母亲走了，合欢树却长过了屋顶，枝头开满了花，合欢树，是母亲留给这个世界的美好希望。希望她的儿子和她的女儿，都能好好的活，像合欢树一样，在生命中开出绚烂的花。

《我与地坛》中，母亲不愿意我去地坛，但又不知道我能去什么地方。既不能阻拦又不放心，只是在角落里偷偷地看着我去地坛。到了日落再去找我。当看到我在地坛时，便放心回家。但地坛太大了，我有时在一个偏僻的角落，母亲便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，询问是否看到一个坐着轮椅的人。有时太着急了，会与我擦肩而过。其实，母亲不愿意让我看见，她怕我发脾气。

就是这样的一位母亲，外表柔软，内心凄苦，展现坚韧的母亲走了。走的时候嘴里念着:我那个有病的儿子和我那个还未成年的女儿…史铁生后来释怀中写道:可能上帝觉得母亲太苦了，便把她带走了。不释怀，又能如何，不看破人生，他又能如何？

然而，就是在这口中不敢提及，生活里刻意回避，内心不能接受的母亲已去世的事实。在母亲离开十年后，他们一家人竟然找不到母亲的坟了！他的父亲脸憋得通红，在坟茔中游走，找一棵红枫树，母亲的坟就在树的旁边。然而，母亲在尘世间连个坟墓也没留下！

拒马河还在浩浩汤汤流淌，那个十九岁的，顶着红盖头的，对未来充满憧憬和期待的母亲，就这样从这个世界消失了。这个大地是广阔的，这片天宇是苍茫的，这个人间是沧桑的，却带走了他的母亲。

这就是史铁生笔下的母亲，没有一个人如此写过。

如果你看过野夫那篇《江上的母亲》，你将从另外一个角度，去揣摩人生的凄苦无奈，母爱的坚韧伟大。

野夫的母亲是江汉平原的大户女子，在战乱的年代遭受颠簸，在动乱的年代接受批斗。在那个环境下养育了三个子女。一生嫉恶如仇的母亲，一生奋起抗争的母亲，一切都将慢慢好起来的时候，却做了自己的决定。

最后在老家的母亲给野夫写信，等他安定下来的时候，请他把自己接过去。自己在老家的房子里太冷了。野夫租了一个破烂的房子，把母亲接了过来，两个人苦熬生计。母亲把原来的毛衣拆了，洗了晾干，给野夫织了一条毛线裤子，说这样的羊毛，很难有了。母亲拿出厚厚的一摞破旧的纸张，说这是自己家族的回忆，让野夫收起来，算是一份回忆。那上面有母亲娟秀的小字，密密麻麻，恍惚可见母亲在学堂上的样子。不敢想象是眼前这位头发凌乱，皱纹纵横，愁容满面的母亲。母亲那段日子不再做饭，即使野夫回来的再晚，也等他做饭。过了一阵，母亲去了大姐家，在武汉另一边一个狭窄的家。

最后，他的母亲留下一封遗书，书中写到:我知道我病了，我梦见我的母亲在叫我，我把你们的父亲送走了，又把平儿等回来了，我的使命终于完成了，我要找你们父亲去了……请你们原谅我，我到长江上去了，不要找我，你们也找不到的。你们三姊妹要互相帮助，父母没能力给你们留下什么，我再不走还要拖累你们……

他的母亲投江了。

如果说有一篇可以跟史铁生笔下的母亲让人震撼，凄凉，无奈，共情，那就是野夫笔下的母亲。

就如我们不愿意战争，我们希望和平一样。希望全天下的母亲都平安健康，慈祥安宁。没有这凄苦的人生，让作家留下这悲情的文字。

后记:还有一篇关于母亲的，是吴官正的《难忘那一夜秋雨》，没有上述两篇那么细腻硬朗，却也胜却直抒情怀版无数。